1924年考入广州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二期生),担任过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副主任。“九一八”事变后,离职前往上海,1932年,在上海参加左翼作家联盟。
聂绀弩在小说、诗歌、杂文、散文、古典文学研究方面均有贡献,尤其是杂文,是继鲁迅之后的第二人。他的旧体诗,形类打油,亦庄亦谐,读来令人欲笑还泪,自成一格,人称“聂体”,是“异端”诗的高峰。
1949年6月,聶紺弩和樓適夷從香港進京,參加全國第一次文代會。會議結束時來了通知,讓他倆第二天上午8點到北京飯店某房間去,一位中央首長要召見他們。
眼看召見的時間快到了,聶紺弩還在酣睡。急得樓適夷只好掀開他的被窩,硬拉他起床。聶紺弩睜開眼,頗不高興地說:“要去,你就去,我還得睡呢!”
樓適夷只好一個人去見那位中央首長。首長和樓適夷談的是給他分配工作的事。大約一個小時,他的工作就安排完了。起身告辭時,聶紺弩仍然不見蹤影。
剛剛受命擔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的馮雪峰,上任後第一件事就是到處延攬人才。他說:“紺弩這個人桀驁不馴,人家嫌他吊兒郎當,誰也不要,我要!”
1951年3月,馮雪峰把聶紺弩從香港《文匯報》調進新成立的“人文社”,還安排他擔任了副總編輯兼二編室(古代文學編輯室)主任。
他寫得一手好文章,是個很出色的雜文家。夏衍認為,他是“魯迅以後雜文寫得最好的”。
聶紺弩進入人文社之後,這個初創期的國家文學出版社,在中國古典文學圖書的編輯出版方面,便有了一個很稱職的核心人物。在他的周圍,聚集起了一批高水準的專家,像舒蕪、陳邇冬、顧學頡、王利器等,本來就是在大學中文系教古典文學的教授。而且,由於有了他,古典文學編輯室才“形成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氣氛”(舒蕪語)。
那時,東四頭條4號文化部東院有五幢兩層小樓,前邊三幢是人文社辦公地。第三幢一層一個較大的房間,既是聶紺弩的臥室,又是他的辦公室、接待室,還是他的餐廳和遊藝室。習慣於夜裏看稿、寫作的聶紺弩,別人都已上班多時,只見他穿著一襲睡衣,趿拉著拖鞋,立在廊下,滿嘴白沫,慢慢悠悠地刷牙漱口。然後,又趿拉著拖鞋踱進編輯室。別的房間的人,都聞聲而至。他和大家一起東拉西扯,聊了起來,也講笑話,也說工作,國家大事,馬路新聞,談笑風生,無所不及。
他這種被舒蕪稱為“寬鬆自由”的領導作風,後來被批評為“閒談亂走”、“一團和氣”。古典文學編輯室同仁對聶紺弩的“相當擁護”和“佩服”,也被指責是搞“獨立王國”。因為付給在工作時間搞《李白詩選》、《紅樓夢》、屈原集》校注的舒蕪、張友鸞和文懷沙等幾位編輯稿酬,又被說成是“關門辦社,打夥求財”。
一天早晨,要去上級機關聽報告,都快出發了,聶紺弩仍然高臥不起。樓適夷衝進去拉他起來。他睜開惺忪的睡眼,問:“誰做報告?”樓適夷告訴他,是周扬。
“他嗎?讓他聽聽我的報告還差不多,我去聽他?還不是那一套!”說完繼續睡他的覺。
周~ 恩~ 來~ 說聶紺弩是“大自由主義者”。夏衍說他是“徹底的自由主義”。他則自認為是“民主個人主義”。在聶紺弩主持下,古典文學編輯室的工作有條不紊地開展了起來。1953年,為配合世界和平理事會的世界名人紀念活動,編輯出版了線裝本《楚辭集注》;1954年,編輯整理了《琵琶記》,以“文學古籍刊行社”的副牌出版。
從1953年起,陸續編輯出版了《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西遊記》等四大古典文學名著的新校注本。在出版史上,中國古典白話小說加注解,是由此開始的。
坦然在“大右派”馮雪峰身邊坐下
1955年7月,“肅反”運動開始,正在江西出差的聶紺弩被緊急召回北京,“隔離審查”十個月之久。由於介紹他參加“左聯”的胡風已被定為“反革命分子”,加上他個人複雜的歷史經歷,他被認為“有嚴重的政治歷史問題”。
直到1957年2月,才對他做出處理,說他“長期以來,在政治上搖搖晃晃,思想上極端自由主義,生活上吊兒郎當,對組織紀律極端漠視,毫無原則和立場,以致在政治上敵我不分……”給予留黨察看兩年處分,撤銷副總編輯職務。
在隨後的“反右派”運動中,1958年1月11日,人文社整風領導小組《對右派分子聶紺弩的處理結論》所列他的“主要反動言行”是:在整風中兩次幫周穎修改發言稿,“攻擊、污衊黨的肅反政策”;還認為“胡風不逮捕也可以打垮”;反右鬥爭開始後,仍繼續攻擊黨,說:“磕頭求人家提意見,提了又說反黨、反社會主義……這近乎騙人,人家不講一定要講,講了又大整。”
某日,人文社開會批判“右派分子”。聶紺弩走進會場一看,被稱為人文社“右派分子”、“青天”的馮雪峰,也在其中,他的身邊正好還有個空。於是,他不緊不慢踱過去,抬起手,指了指:“噢,這個位置是我的。”說罷,坦然坐了下來。
自號“牛四倌”,妙解“三紅”
1958年7月,已年過五旬的聶紺弩,被遣送到黑龍江虎林縣境內的北大荒密山農墾局850農場4分場勞改墾區,勞動改造。種地、伐木、放牛、牧馬、推磨、搓繩、挑水、清廁,什麼活他都幹過。他的手抄本詩集《北大荒吟草》,成了一部極為珍貴的“詩史”。
他寫搓草繩:“一雙兩好纏綿久,萬轉千回繾綣多”;寫挑水:“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寫推磨:“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遊”……日復一日的艱辛勞動,在他的筆下,無不新意迭出、詩意盎然,詼諧而又有趣。
冬天,聶紺弩燒炕不慎失火,以“反革命縱火罪”被捕。消息傳到北京,夏衍找到~ 周~ 恩~ 來,說:“紺弩這人,不聽話,胡說些話,都有可能,但放火是絕對不可能的。”
夫人周穎親往虎林監獄探視,促成了審訊結案,判刑一年。因關押已經很久,周穎回京後,聶紺弩即被釋放出獄。他又賦詩一首《周婆來探後回京》,寄給夫人:
行李一肩強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請看天上九頭鳥,化作田間三腳貓。此後定難窗再鐵,何時重以鵲為橋?攜將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為探牢。
1960年冬,聶紺弩結束了流放生涯,返回北京。不知為什麼,沒回人文社,而是去了全國政協,挂了文史資料委員會的“文史專員”這樣一個閒職。
他這個在北大荒放過牛的“摘帽右派”,自號“牛四倌”;還起了個別號:“散宜生”,取“‘無用(散)終天年’(適宜於生存)、‘無用之用,實為大用’(茍活偷生的大用)”之意;又號“半壁街人”。他請顧學頡刻了一枚章,是“垂老蕭郎”四個字。
他練書法,臨字帖,臨摹王羲之的《蘭亭序》,工楷抄《杜陵集》。西直門半壁街家中,馮雪峰送他的一幅岳飛《滿江紅》詞碑文拓片,高高挂在客廳裏;兩邊是前人所書的對聯:“青山不厭千杯酒,白日惟消一局棋。”
他看書、喝酒、找朋友下棋、閒聊、吃館子、與友人吟詩、贈答酬唱、研究中國古代小說。他的書房的齋額上寫著:“三紅金水之齋”,為黃苗子所書。(“三”是《三國》,“紅”是《紅樓》,“金”是《金瓶梅》,“水”是《水滸》)。“文~ 革”初起的一天,幾個紅~衛~兵突然闖進了聶家,他們指著“三紅金水之齋”,問:這是什麼意思?
聶紺弩不慌不忙作答:“思想紅、路線紅、生活紅,這是‘三紅’。‘金’指小紅書封面上的字。‘水’是‘旗手’姓的偏旁,因為尊敬,所以不直接寫出來”。紅~衛~兵們啞口無言,可還是裝腔作勢地喝道:“你是什麼人?你也配!”說完,咔嚓咔嚓,把這幅字給撕掉了。
1967年1月25日深夜,聶紺弩以“反革命罪”被逮捕,罪名是“攻擊毛~主~席”,“污辱林彪、江~青”,先後關押于北京、山西等地,飽受近十年鐵窗之苦。1976年11月,混在一群被特赦釋放的國民黨戰犯裏,回到闊別十年的北京。(編者注:聶紺弩以“反革命”、“右派”罪坐牢,又以“黃埔二期生”的資歷,與國民黨将校级戰俘一起被“特赦”)。
1979年9月,聶紺弩受聘擔任人文社顧問。1985年6月8日胡風辭世,聶紺弩于兩天之內,寫就七律一首,哀悼老友。24日《人民日報》刊發時,題為《悼胡風》。
讀聶紺弩詩,每每深折于詩人的逸思奇想、遙情遠旨、妙語驚人:
“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
“丈夫白死花崗石,天下蒼生風馬牛。”
“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
“無端狂笑無端哭,三十萬言三十年。”
“天寒歲暮歸何處,涌血成詩噴土墻。”
下圍棋像吸毒一樣上癮
聶紺弩身材瘦長,背微駝,眼睛不大,但目光銳利,還藏著幾許狡黠。他嗜煙嗜酒,時常借酒罵座。好打牌。愛下棋,象棋、圍棋都愛下,跳棋也下。早年去日本,有一次他和周穎的幾個女友下跳棋,她們七嘴八舌地對付他,結果他輸了棋。不料聶紺弩氣急敗壞,連棋帶盤全都扣到了人家的頭上。
他的圍棋只是小學生水準,但對下圍棋卻像吸毒一樣上癮

1979年5月,北大荒勞改時的難友黨沛家偕全家來看望他。他骨瘦如柴,斜靠在床上,讓黨沛家從地上拿了三冊他的油印的詩集《三草》,然後夾進去四十元錢,說:“家裏地方小,也做不出好吃的來,你帶著妻子、孩子們上飯店去吃上一頓,算是我請他們。”隨後又問:“‘文革’的業餘時間,你都做些什麼?”黨沛家說:“做家務、帶孩子、看小說、下圍棋。”
聶紺弩聽了,一躍而起,拉著他,不由分說,就下起圍棋來。
他還好美食。以他為核心的人文社古編室同事的“文酒之會”,北京有名的飯店餐館,如東觀音寺街的“益康食堂”、西單的“好好食堂”、前門外的全聚德、後門橋的“馬凱食堂”,等等,都吃遍了。
晚年,聶紺弩仍唸唸不忘當年在桂林老正興吃過的煎糟魚和鹹菜炒百葉。晚年臥病在床,一個朋友從遠方來探望,朋友告辭的時候,他突然開口道:“帶點吃的東西來。”這一回,他想吃的是,南京板鴨和香港的糟白鹹魚。
他的才氣縱橫的舊體詩,贏得一片驚嘆與讚美。舊體詩集《北荒草》、《贈答草》、《南山草》,大受歡迎。但他覺得“詩境自佳”與“最自喜的”,是什麼典故都沒用的那些聯句,如:“高材見汝膽齊落,矮樹逢人肩互摩。”“誰家旅店無開水,何處山林不野豬?”
胡喬木主動提出給他的《散宜生詩》作序,專程到他家登門拜訪。第二天,他就給詩人牛漢打電話:“牛漢啊,我要大禍臨頭了!”50年代,胡喬木曾把馮雪峰的文章送給毛澤東看,結果馮雪峰挨了整。聶紺弩這回可能是覺得,自己也怕是被胡喬木盯上了吧。
有一回,牛漢去看他,他正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牛漢對他說:“你是個可愛的大詩人。”
他卻對著天花板,大聲喊叫道:“我算什麼東西!”
1981年1月,聶紺弩出版了《中國古典小說論集》。他研究《紅樓夢》的系列文章,如《論探春》、《論小紅》等篇,多精警之論,為很多人所激賞。
臨終前他說:“我很苦,想吃一個蜜橘”
漫長的監獄生活,嚴重地戕害了他的身心,女儿海燕的自杀,更成了他无法解开的死结。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糕,腿部肌肉日漸萎縮,發展到后来,连手臂也不聽使喚,一條腿已經不能伸直,以至于,最后他一點也動彈不得,連抬起头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每天只能无助地地躺在床上。他拒絕住院,最後,連吃藥也拒絕了。1985年11月10日,他在紙上歪歪斜斜、模糊不清地寫下《雪峰十年忌》詩二首,遂成絕筆。
1986年3月26日,下午4點25分,聶紺弩終於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溘然長逝于北京協和醫院。據說,3月26日這一天,他對守候在床邊的周穎說:“我很苦,想吃一個蜜橘。”
周穎剝了一個蜜橘給他。他一瓣一瓣地把蜜橘全吃了下去,連核兒都沒吐。吃完後,他說:“很甜,很甜。”接著,就睡著了,睡得又香又沉,再也沒醒過來。
有人稱聶紺弩為“才子”,也有人說他是典型的“文人氣質”,還有人以為他是“名士派作風”。在現代中國,魯迅那種“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的境界,罕有企及者,聶紺弩庶幾近之。鐘敬文《懷聶紺弩》有詩:“憐君地獄都遊遍,成就人間一鬼才。”
聶紺弩的文采風流,聶紺弩的精神深度,聶紺弩的人格境界,已近乎絕唱矣。
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身輕白虎堂

左起:蕭軍、胡風、聶紺弩遺照
中间的胡风,当年是鲁迅的得意门生,五十年代初期,更是成了大名鼎鼎的人物——“胡风反革命集团”头目,当时,牵连到一大批的文人学者。他有一条“罪状”,反对“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的革命文艺路线,对于文艺工作者,“应该与工农相结合,作家应该深入到社会实践中去”,胡风针锋相对的提出,“‘实践’在你脚下,‘生活’在你周围”。这这今日看来一个普通常识的问题,那时候,竟成了“罪状”,真是人间何世!
据说,胡风至死不承认自己“有罪”,临终时,他一再告诫子女,不要写作,不要从事文艺工作。
老头上工图——丁聪
贴上几首聂体诗,以飨同好:
锄草
何处有苗无有草,每回锄草总伤苗.
培苗常恨草相混,锄草又怜苗太娇.
未见新苗高一尺,来锄杂草已三遭.
停锄不觉手挥汗,物理难通心自焦.
挑水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
放牛 选二
千里青青百草齐,牛官草上替牛饥.
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
大野人稀空草媚,江山客老幸牛骑.
无书挂角眠茵好,又恐奔牛奋马蹄.
又,放牛戏作
生来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时日已斜.
马上当能得天下,牛行只合会亲家.
一鞭尚在吾何恐,众首都底世可夸.
昨点牛头九十九,今朝重点百头差.
丁聪画老头上工图
驼背猫腰短短衣,鬓边毛发雪争飞.
身长丈二吉诃德,骨瘦瘪三南郭綦.
小伙轩然齐跃进,老夫耄矣啥能为.
美其名曰上工去,恰被丁聪画眼窥.
寄尊棋山中:
关箱西药半箱书,每到将眠定刮胡.
下到农场三月半,抢背袋麦百斤余.
卑棋喜与尊棋遇,苦雨时教甘雨输.
完达山梅花放了,一枝能寄故人无.
归途 之二
雪拥云封山海关,宵来夜去不教看.
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
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
偶抛诗句凌风舞,夜半车窗旅梦寒.
杂诗选二
一
辟户披襟细雨来,偶思独上妙高台.
春风十里征花信,天下一筐扫霸才.
何日读书完万卷,有时倾尽酒中杯.
自怜本是红尘客,错爱孤山几树梅.
二
衔名自署拥书侯,为太清闲故故愁.
两字文章唯咄咄,三年劳顿且休休.
语私七夕长生殿,秋在湖南烟雨楼.
忧乐后先无我事,隔窗惟见白云流.
赠答草序诗
秋老天低叶乱飞,黄花依旧比人肥.
风前短发愁吹帽,雨里重阳怕振衣.
尊酒有清还有浊,吾谋全是又全非.
感恩赠答诗千首,语涩心艰辨者稀.
中秋寄高旅
丹丹久盼过中秋,香港捎来两罐头.
万里友朋仁义重,一家大小圣贤愁.
红烧肉带三分瘦,黄豆芽烹半碗油.
此腹今宵方不负,剔牙正喜月当楼.
赠平羽 选二
岂有陈王八斗才,纵横老泪伯牙台.
归从黑水三千里,梦见白丁五百回.
皂帽于人非偶尔,头风愈我亦佳哉.
苦瓜甜菜无消息,红豆当央花正开.
二
花觉凄迷柳又狂,莺歌燕舞乱愁肠.
差将寒北风尘气,带上江东父老堂.
倘使临杯犹矍铄,最难得句不苍凉.
旁人错比东方朔,只是偷桃事渺茫.
某事既竟投夏公
手提肝胆验阴晴,坐到三更又四更.
天狗吐吞唯日月,鲲鱼去住总沧溟.
谁知两语三言事,竟是千秋万岁名.
失马塞翁今得马,不谈马齿更人情.
一缘居士枉过失迓
主人出卖青梅酒,居士来颁白雪篇.
暮夜携瓶回庑下,琳琅满目落杯前.
君逢长老占三偈,我恨名贤失一缘.
何与剡溪戴安道,子猷兴尽自归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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