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6日星期日

我眼中的聂绀弩(上)

我眼中的聂绀弩(上)
李辉
  1984年的聂绀弩 李辉 摄

  视点·纪实

  □李辉

  4月4日本版发表了寓真的《聂绀弩:一个被文人出卖的文人》,讲述了在1949年之后的政治运动中,聂绀弩坎坷的命运由于一些友人的“告密”而雪上加霜,引起读者关注。聂绀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分两期刊发李辉长文,以便向读者更详尽地介绍聂绀弩不同寻常的人生———

  一位别具一格的人物

  1993年年初,一个月内,我先后两次到位于京郊的现代文学馆。每次去都是为了追念远逝的生命。一个是胡风,一个是聂绀弩。

  雪中,我想到1986年同样的季节,胡风的追悼会在八宝山举行。那天灵堂里外悬挂着许多挽联,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聂绀弩诗《悼胡风》:“精神界人非骄子,沦落坎坷以忧死。千万字文万首诗,得问世者能有几!死无青蝇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心胸肝胆齐坚冰,从此天风呼不起。昨梦君立海边山,苍苍者天茫茫水。”这首诗已先期在不同报纸上发表过,病中的聂绀弩曾多次做过修改。他所有诗作中,这首诗(还有悼念冯雪峰的诗)最能让我感到他深沉的悲切。

  差不多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搜索“胡风集团”事件资料时,我便认识了聂绀弩先生。胡风与聂绀弩,他们的人生旅途与命运多么相似:同是湖北人,同在大革命时期投身于社会运动,同在日本被警察押上同一艘船驱逐回国,同在左联从事文化创造,同在五十年代遭受磨难,同样被捕入狱被判处过无期徒刑,同在铁窗内口吟诗章、在旧体诗有限格式内寻求精神的自由,同在八十年代获得暮年的平稳与安适……可是,聂绀弩与胡风又有着那么多的不同。他们的性格,他们的处世方式,他们对生命的体验,可以说有着巨大的差异。在20世纪的中国,他绝对算得上一位别具一格的人物。

  聂绀弩怀才不遇却不恃才傲物,他有些玩世不恭却又非游戏人生,他不愿意平平淡淡却又不曾轰轰烈烈,他有政治理想却从不想放弃个人行为,他习惯我行我素崇尚散淡自由却又非隐人逸士的潇洒,他承受苦难却能跳出苦难的束缚……

  与国共两党渊源甚深

  熟悉聂绀弩的人,可以钦佩地描述出他早年政治生涯的显赫:大革命时期,黄埔军校二期学员,海丰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教官,演讲时曾由著名农民运动领袖彭湃做方言翻译;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两年,与现代史上许多著名人物有同窗之谊,如王明、王稼祥、左权、蒋经国、康泽、谷正纲等……

  黄埔军校毕业时,同学大多都投身北伐军,一些人后来均成为国共两党赫赫有名的将军。可聂绀弩迟疑了。在他看来,当军官无疑是一桩苦差。不仅自己要遵守军纪,还要强迫别人遵守,既要受辖制于人,还要辖制别人,这是他天性无法忍受的。于是,当一个个同学走进战火硝烟之时,他考上莫斯科中山大学,离开了祖国。

  莫斯科中山大学其实是一个政治培训中心,学员基本上属于国民党和共产党两派。然而,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聂绀弩也表现出他的特殊。两年时间里,他既不属于共产党一派,也不属于国民党一派,更没有加入任何政党团体的愿望,而是在无政府主义这样一个乌托邦理想之中寄寓自己。回国后,他不是国民党员,却在国民党中央党务学校担任临时训育员。与此同时,他参与编辑国民党留苏学生创办的杂志,却在上面发表讽刺蒋介石的文章。当蒋介石要两名黄埔留苏学生去侍从室做秘书时,聂绀弩和另外一人最有资格入选,可是他谢绝了好友康泽的推荐。他要走自己的路。在文化事业中他找到最合适自己的位置。在日本,由胡风介绍他加入左联,一九三四年他加入了共产党。不过,他并没有改变丝毫生活方式。我想,很大程度上他看重的是思想与精神的联系,而非其他。

  厌恶“客套”的组织活动

  《聂绀弩传》详尽描述了聂绀弩在战争年代参加过的惟一一次党内组织生活,这是在他来到新四军军部之后:

  “开会了,军政治部主任第一个讲了话,他讲得很多很长。紧接着是绀弩起来发言,他很直率地讲出了自己的意见和看法,很多观点、提法都与主任的相左。讲完之后,他以为一定会有一场热烈的讨论或争辩,同学们一定都会像主任和他一样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因为这完全是同志式的党小组会呀!然而屋内却异常的清静,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言不发,整个气氛显得有点紧张,而主任脸上也像是有点不太自然。绀弩完全茫然了。就这样沉默了好久,主任的秘书终于打破了沉闷,缓缓地含笑说话了。他说:刚才袁主任这么这么讲了,而聂绀弩同志又那么那么讲,听起来好像是两样的,其实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只不过说法不同,讲得不一样罢了……这位秘书同志的话音刚落,小组会马上就热烈起来,大家争相发言,以证实主任和秘书的讲话是多么中肯,多么正确,绀弩同志的话又是与主任多么的一致,等等。于是,主任的脸上有了笑意,小组活动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

  入党之后参加的第一次组织活动,在聂绀弩心中便留下这样一幅难以接受的情景。可以想象,率真的他对那些客套的厌恶。他不愿意看到,个性以如此这般的方式,淹没在无畏的时间消耗之中。从那以后,聂绀弩再也没有参加任何组织活动。在人们心目中,他只是成了一个散漫、吊儿郎当的文人,对他的这一特点,甚至周恩来和陈毅都十分了解,从不安排他担当带有纪律约束的工作,而是主张他去做一个文化人可以随意发挥自己的事情。

  就这样,投身政治运动的漫长岁月里,一个个对于别人来说十分难得的机遇,却在聂绀弩身边一一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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