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2日星期二

被河蟹的“七十年代”

被河蟹的“七十年代”

按: 1、这是我根据电子版《今天》(七十年代专号)收录的陈丹青《幸亏年轻—回想七十年代》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出版的《荒废集》中的《幸亏年轻—回想七十年代》整理而成。广师大出版社是个人比较欣赏的一个出版社,我想,编辑也尽力了。2、几个月前,北岛、李陀主编的《七十年代》(牛津大学出版社,一个绝对牛逼的出版社)出版,即收录了陈丹青的这篇文章。听说三联将出版内地版,不用说,肯定会动手术,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就是一个好榜样(有兴趣想看被河蟹部分的网友,可以翻查我在牛博发的文章,嫌麻烦,可以在此帖下留言,我发给你),当然我相信三联的编辑们也尽力了,在三联版里偶尔还能看到“六.四”的字眼,也是一个意外,今年是“六.四”20周年,它变成了一级敏感字符,绝对不容许出现,这也是我校对这两年出版的有足本与阉割本之分的作品(文章)的一点感受吧。3、对《七十年代》(足本)有兴趣的,可以去豆瓣搜索,我有发帖子说明如何下载。4、如你刚好对我整理的这篇文章有兴趣想转载,可以的话,请注明版权所有者,也算满足我的一点虚荣心吧。5、因为阅读的是电子版,所以无法标明广师大版被删改处的页码,待三联版出来后,重新再整理一下,到时标明页码。6、陈的这篇文字很出色,有兴趣者google下即可找到。当然能见到的是河蟹本。整理这篇文章,花了我将近一个下午,却也“苦”中有乐,发现自己爱上这勾当了。

陈丹青《幸亏年轻—回想七十年代》被删改部分(《荒废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一)
今年,汶川地震再度全国举丧,我伫立街头,从风中肃然辨听远近四外的机械哀鸣,想起三十二年前。三十二年后,此刻,我斗胆写出当年的真实,但找不到准确的词。

今年,汶川地震再度全国举丧,我伫立街头,从风中肃然辨听远近四外的机械哀鸣,想起三十二年前。三十二年后,此刻,我斗胆写出当年的真实,就是:我们等待最高领袖逝世的这一天,等很久了。

(二)

我爱读各种回忆文字,然而苛求。历年关于"文革"的回顾,很不少,内容大多指涉党政高层人物,属于六七十年代的政治大事记,其中千般机密,当年牵动亿万人,而亿万人浑然不知。

我爱读各种回忆文字,然而苛求。近年读过的最平实的回忆文字竟是上下卷《吴法宪回忆录》,一五一十,充满细节—那不是在回忆,而是如获罪的共产党人,“老实交代”—譬如他被逮捕的场景若不写出,谁能想象呢:先是他与黄、李、丘几位被带进人民大会堂,一排藤椅,每把藤椅后站一位“彪形大汉”,不久周恩来、叶剑英等老总鱼贯而入,宣布停止各人职务:“给你们每人找了一个地方,好好反省。”此下吴法宪写道:

周恩来又对我说“你吧空军搞成这个样子,你不要出问题啊,会给出路的。”我明白周恩来的意思,是叫我不要自杀......周恩来说:“你去吧”,然后周恩来、叶剑英、李德生三人和我紧紧握手,让杨俊生把我带了下去。

这一幕哪像是现代政治?帮派才如此处理人事,地点在国家殿堂:“紧紧握手”!然后吴法宪开始了不断更地点的漫长囚禁。党政人物的回忆,千般机密,牵动亿万人,而亿万人浑然不知。

(三)

1971年林彪事败,我正从江西回沪,赖着,混着,忽一日,与数百名无业青年被居委会叫到静安区体育馆聆听传达。气氛先已蹊跷,文件又短,念完,静默良久,居委会头目带领鼓掌,全场这才渐次响起由疏而密的集体掌声:勉强、短促,拍了一小会儿就停止了,与"文革"时期动辄爆响的"热烈掌声"完全不同--林副统帅跑了?死了?!那一瞬,没人来得及接受这是可以鼓掌庆贺的事--散场后我们路过街头某处宣传橱窗,群相围看一幅未及撤除的图片:那是江青上一年为林副主席拍摄的彩色照片,罕见地露出副统帅的秃顶,逆光,神情专注,捧着毛选。

《七十年代》专号版删“勉强、短促,拍了一小会儿就停止了,与‘文革’时期动辄爆响的"热烈掌声"完全不同--林副统帅跑了?死了?!那一瞬,没人来得及接受这是可以鼓掌庆贺的事”

(四)

如今七十年代的生活遗迹几乎消逝尽净,到处变样了。标志性宏大建筑如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都还在,1976年春"四五运动"在这里发生时,"毛主席纪念堂"尚未建成,现在周围新楼阻断了完整的七十年代景观--"祖国大地"也被大肆猥亵、践踏、整容了,除非是我落户的穷乡僻壤,荒山溪流不值钱,总不至拆毁吧。

“1976年春"四五运动"在这里发生时,"毛主席纪念堂"尚未建成,现在周围新楼阻断了完整的七十年代景观”——“‘四五’、‘六四’全在这里发生,但周围新楼阻断了完整的七十年代景观”

(五)

这一刻,镜头摇晃模糊,我也能读到这个曾叫做毛润之的人--仅仅作为一个人--正怀抱心中的绝决,预备挥霍权力,闯开这历史的弥天大祸。

“正怀抱心中的绝决,预备挥霍权力,闯开这历史的弥天大祸。”——“正怀抱心中的决绝和庞大阴谋,决定挥霍亿万人性,闯开这历史的弥天大祸。”

(六)

进到那间书房的国家元首都死了:尼克松、布托、金日成、胡志明……布托死于绞刑,齐奥塞斯库被好几条枪扫射毙命,马科斯暗杀政敌后,携夫人流亡夏威夷,客死异邦。

进到那间书房的国家元首都死了:戴高乐、尼克松、布托、金日成......

(七)

很久后我才读到在苏维埃地区发生什么:数万人被认作"AB团"成员,在我落户的区域丧命。1934年,成千上万赣南红区的壮丁跟随长征,一路死伤--我们从小在电影中看见红军穿着青色的军装,八角帽,多年后在域外发现当年的历史照片,那些活着走到延安的人,挑着铁锅、枪械,一身赣南耕夫的粗布衣。

很久后我才独到在苏维埃地区发生什么:数万人被认作"AB团"成员,在我落户的区域被砍杀、被活埋。1934年,成千上万赣南红区的壮丁跟随长征,一路死伤,活着走到延安的人有宁都县农民黄永胜,还有兴国县人吴法宪。

(八)

我至今记得那位分肉的老汉,简直勃鲁盖尔画中的角色,当他咧开溃烂的大嘴,像是盛怒咆哮,也像大笑。他四顾众人,并不看着案板,一刀切下去,四两、半斤,从不出错。昔年他是彪悍的土匪,当村人谈起土匪,莫不神旺。临村另一位壮汉的父亲,小地主,红军撤走,他成了寻仇的人。村民在七十年代仍然啧啧惊叹他的体魄和技巧:怎样喝退左右,徒手杀猪,徒手杀人,那办法,是握紧仇家的双腿,高高拎起,使对方倒悬的脑袋对准山石,频频顿挫,连连撞击,直到死。 (广师大版)

后来读到文革初年广西大肆杀人的记载:河滩边,死者的心肝、眼珠、脑,也被这样一件件割取,给守候的村民夺了去,回家煮食,以为治病——绍兴城的人血馒头还算斯文的,此事怎样秉告鲁迅?而我在村中听说的往事,是当鲁迅在世的年代:临村有位壮汉的父亲,小地主,红军撤走,他成了寻仇的人。村民在七十年代仍然啧啧惊叹他的体魄与彪悍:怎样喝退左右,徒手杀猪,徒手杀人,那办法,是握紧仇家的双腿,高高拎起,使对方倒悬的脑袋对准山石,频频顿挫,连连撞击,直到死。(《七十年代》专号版)

(九)

如今京沪的神奇,是除了触目的伧俗繁华,看过去从未发生任何事情。

如今京沪的神奇,是除了我党恩赐的伧俗繁华,看过去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

(十)

1971年林彪事变前后的莫大事变,是基辛格、尼克松相继访华,美帝国主义长驱直入。我小学所在的茂名北路直通锦江饭店,《上海公报》即在那里签署,沿途所有住户因此招致严厉监管,包括晾晒的衣裤一律不得移出窗外。外宾被指定经过的街市一时货品充盈,春节才供应的全猪全鸡密匝匝堆出来,通体冰霜,只给看,不卖,美国人一走,当夜撤回--多年后我读到美国人的七十年代回忆,他们居然十分清楚当年来华观瞻的种种奥秘,就像今岁京城奥运会的全套应对也被万恶的西洋人看在眼里,只是琳琅道具可比那时阔气太多了。

“多年后我读到美国人的七十年代回忆,他们居然十分清楚当年来华观瞻的种种奥秘,就像今岁京城奥运会的全套应对也被万恶的西洋人看在眼里,只是琳琅道具可比那时阔气太多了。”——“今岁京城举办奥运会的全套把戏早在三十六年前精彩预演,只是琳琅道具可比那时阔气太多了。”

(十一)

军队与高层则是七十年代严格保密的移动群体。多年后,我从境外书刊获知毛在七十年代的数度出行:忽然起意备车,忽然中途改道,忽然在车厢逐一召见当地省官--"你们要对我说实话",毛主席恳求他的属下--当年军区或地方高官配有吉普专车,不过与今日玩高尔夫球的新贵们的豪华进口货,不可比了。

军人,囚犯,中南海的人,是七十年代另三类被严格保密的移动群体:多年后,我从境外书刊获知毛在七十年代的数度出行:忽然起意备车,忽然中途改道,忽然在车厢逐一招见当地省官—“你们要对我说实话”,这位伟大的谎言家威胁并恳求他的属下—这些属下有吉普专车,不过与今日玩高尔夫球的省官们的进口车,不可比了。

(十二)

在各种"文革"回忆文字中,我留心受难者的年龄和死去的年份。湮灭的平民算不清、没人说

在各种文革回忆文字中,我留心受难者的年龄和死去的年份。湮灭的平民算不清,没人说,广西河滩被分食的冤鬼,就有老人在

(十三)

是的。1976年后我目击多少中年长辈与悲观和时间展开持续博弈,或委身才学之外的去处。但那种奋然豁达,在深处,仍出于七十年代无可挽回的失败感--上回出《八十年代》,叫来我辈谈论,这次的叙述者仍是我们,这是一种权利么?七十年代的苦雨殃及所有人,若是人人痛说,本书不过滴水。然而寻求别种辈分的叙述,却也为难:晚生的七十年代印象,模糊不确,上几代则多数故去,即便存活,内心都想甩脱七十年代的阴霾--除了极少数人。"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有时,我从各种高层回忆录的零星细节中,揣想毛周一辈怎样感受并度过七十年代,那是他们最后的岁月了,他们会料想共和国第一代孩子,我们,将怎样谈论七十年代吗?

是的。一九七六年后的中年长辈与悲观和时间展开持续博弈,或委身才学之外的去处。但那种奋然豁达,在深处,仍出于七十年代无可挽回的失败感——上一册《八十年代》叫来我辈谈论,这本书的敍述者仍是我们,这是一种权利麽?七十年代的苦雨殃及所有人,若是人人痛说,本书不过滴水。然而寻求别种辈份的敍述,却也为难:晚生的七十年代印象,模煳不确,中南海几代主事者则大不情愿,他们苦心给政权换一副面孔,即巴望甩脱七十年代的阴霾——以七十年代揣想毛周一辈,那是无尽凄惨,临了个个不得欢颜:从南昌井岗山一路铁血,那是他们的最后岁月了,幸有邓小平收拾整合,遂有后来。他曾以七十高龄徒步登攀黄山,可是请邓公谈谈七十年代,怕也沉默吧。一九七三年我听南昌郊区来人说,亲见邓小平镇日在被迫蛰居的院子里负手踱步,团团转,小孩跨牆朝他扔石子,他只停下望望,不吱声,继续走。

(十四)

而奥斯维辛与古拉格的罪孽,在西方无论如何是定了性了,那是反省与锐变的大前提

而纳粹与前苏联的罪孽在西方无论如何是定了性了,那是反省与锐变的大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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