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2日星期二

万里碧霄终一去:序《诗经里的动物》

冉按:对于现在一般读者而言,《诗经》是比较难读的了,所以应该有些有趣的书籍来解读《诗经》里的动植物及其它文物典章制度。深圳一石兄曾写过一本《诗经里的植物》,应其所请为他写了篇序《人类春天的麻醉师》。民间学人林赶秋兄新近写就《诗经里的动物》(即将由中华书局出版),也请我为他大著写几句在前面,于是写成《万里碧霄终一去》,让大家了解这些有才华的年轻人的努力。就我眼界所及,四川二十来岁的人中,博览群书,对古文化有较深研习者,当系林赶秋和杜萱二位莫属,他日有闲,我会谈谈他们。

今天到旧书市场搜旧书、喝茶、聊天,所以先贴上这篇序言,谨祝各位周末愉快!2009655分于成都

万里碧霄终一去:序《诗经里的动物》

欣赏诗歌要具备什么条件?这是言人人殊的事。白居易教导我们说,诗歌要老妪能解,可是他的一些好诗老大妈也是读不懂的。写过诗的人都知道,但凡欲自立门派、自倡诗论的人,总是要来点离经叛道,出其不意,有时难免有为反叛而反叛的嫌疑,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事实上连白居易本人也未必遵守老妪能解的定则,但他这话的客观效果却是,令当世或者后代为此聚讼不已,从而使自己声名大噪。

《诗经》虽然采自民间,但当时的老大妈是否都能解呢?怕也未必。老大妈能解这个对待诗歌的标准,在四九年后被无端放大——因为老大妈被天然地视为人民——使得今日许多人一看到新诗就头疼,其判决书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并打了大红叉:读不懂。不懂当然有老大妈自身的原因,姑且略过不表。只是一些诗人为了陌生化效果,为了语言的排列组合而自创新意,这也不能一概否决。但如果仅有形式上的花哨而无内容上的动人心怀,怕是再有文化的老大妈也不耐烦去读,焦大不爱林妹妹恐怕不只是社会学问题。

但话说转来,要体味古人的诗作,非具备动植物、天文历法、职官称谓等一系列文物典章制度的知识不可。你若是从天文学的角度来看苏轼的“西北望,射天狼”,这首词的星座位置都成问题,因为“天狼星”在猎户座的东南方而非西北方。但当你将它的隐喻连在一起,如射天狼为抗西夏,就像屈原最早用在《东君》里的“举长矢兮射天狼”是隐喻灭秦之志一样,那么方位感的错误就被隐喻给替代了,科学让位给了艺术。如果我们读骆宾王的《讨武曌檄》碰着“虺蜮”,对于不求甚解者当然不是问题。但遇着较真者则大有困惑,因为古人对此莫衷一是,阐释滋繁,不过你只要了解弹涂鱼的习性,再仔细加以对照,就可以解释“蜮”为何有含沙影射的作用。想起几年前有人将“七月流火”解释为暑热,意思完全相反,大概也是对古诗包括《诗经》中的天文历法了解太少所致。

孔夫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仿佛诗歌是一种万能打药,吃下它便成了百科全书。可令人吊诡的是,现在刚好相反,你要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才可以将《诗经》读懂,至于是否能琢磨出诗味,那当然是另一回事了。孔子多是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观照诗歌,中意诗歌的博物学作用。而现在你不仅要懂些古典文学的基本常识,还最好成为一个业余的动、植物学家,才有可能对《诗经》的了解达到登堂入室的境地。孔子虽是名师,但做他的学生要想有点成就也大不易,学生三千,贤人仅只七十二人,四十比一的“合格率”,其残酷堪比如今的应试教育。虽然“近来世事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后生”正在成为一种时尚,但我是得承认孔子的一些见解,的确远高于后世那些跟屁虫一样的阐释者。

一事不知,儒者之耻。这样决绝的话,把古代的知识分子推到一个没有退路的绝境。即便你对知识抱有罗素意义上的纯然热爱,求知的渴望达到了对未知世界加意喜爱的地步,也无法完全做到什么事都知道。立下这样的高标,使求知者步入人才济济的“耻辱”殿堂就是必然的。儒家的一些大人物喜欢把话说得非常满,自己做不到,但可以限制别人去做,这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成功,比如“存天理、灭人欲”。把自己搞废了不说,似乎把全体人民群众都搞废,变成了他们的终极理想。对于喜欢说“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苏格拉底和蒙田,他们有可能被儒家送进庠序里接受“三百千千”的再教育。

我不是白居易的追随者,也不认为老大妈看得懂是所有写诗者的动力。休谟说趣味无争辩,从消极意义上看,这是诗歌欣赏的最佳排除法。趣味的确是个众口难调的东西,我们很难想像全世界人民都喜欢一首诗,争嗜一道菜,而别无分号的窘境,只能为此感到悲哀和恐惧。古人用关睢来像征后妃之德,虽然这个解释在我看来很无趣,但也可聊备一说。不过你用这一说,来束缚我对这句诗的理解,并且认为只有这种说法才是唯一正确的阐释,还要拿这答案来考试,这便是我反对你的因由。

我惊叹于年轻的林赶秋兄,在如今这浮嚣的世事里,如此淡定坚执,他特出的艺术赏鉴能力和求真的科学精神在本书里可谓相得益彰。当然如第一篇里将俞平伯的曾祖父俞樾错为祖父,这些都只不过是瑕不掩瑜的小毛病。他在说到苍蝇时对周作人的不同意见,尤其令我欣赏。老杜准备从外地回成都草堂的时候写道:“侧身于地更怀古,回首风尘甘息机”,这不是可以拿来形容一直息隐都江堰的林赶秋吗?说到“息机”成隐,韩偓《欲明》一诗又说:“忍苦可能遭鬼笑,息机应免致鸥猜”,让我想起李商隐的:“不知腐鼠成滋味, 猜意鸳雏竟未休”。这些动物都是拿来人开心的,状喻人事的替代品。说到底,人毕竟自我中心的物种,这样你就好理解《诗经》里动物所具备的人事意味了。柏拉图在《政治家》中说:“我亲爱的苏格拉底,要证明任何真正重要的事物而不使用例证很难。我们每个人都像是在梦中观察事物,以为自己完全认识这些事物,然而,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无所知。”不只是赋比兴的诗歌手法,使得诗人们频繁使用动、植物来比喻人事,而且柏拉图上面这段话,只要置换主语便可在议论《诗经》里动、植物时合体成立。

2009年春夏之交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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