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看博讯热点:六四
(博讯北京时间2009年5月08日 首发 - 支持此文作者/记者)
绝食结束,可依旧没有人来提审我们,我简直有点后悔搞绝食这种名堂了,他们似乎并不在乎我们干什么。既如此,在看守所里我们就不像刚来时那么老实了,上演最多的节目就是隔号子对唱。以前林老板在的时候我们也经常玩这种把戏。林老板在部队里搞过文艺工作,歌唱得很好,很多老歌的歌词都能记得。二,四,六三个号子分别由建民,我和林老板出场,往往一唱就是三两个小时。晚饭后当兵的都去看电视了,我们看不到电视,只能干着急唱歌。当兵的看电视时总把音量调到我们听不见,这更让我们产生对立情绪。本来听电视也是一种享受。
林老板走了之后,立夫又不能接替他的歌喉,只能由我和建民对唱。建民和我多少有点缘,基本上我唱的歌他都能接下去。习惯就在歌声中养成,几乎每天都要唱上一阵子。那一阵电视里正在播台湾的连续剧《婉君》,里面有一首歌很动听,而且符合我们的处境。每天晚上片头响起这首歌的时候,当兵的总要把音量调大跟着学唱,我们也跟着听了多遍,慢慢也就会唱了。 (博讯 boxun.com)
有一个福建兵会吹箫,经常坐在我们头顶上吹些曲子。箫是中国特有的乐器,音色低沉,很适合表达满腹愁肠心事。用箫吹奏“婉君”这首曲子,简直能让人听了落泪。只要箫声一起,我们这些人都鸦雀无声,静静地去听。音乐的力量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在阴森森的囚室里,能听到婉转悠扬的乐曲,也算是一种宽慰。
在快要离开西善桥之前,我和一群当兵的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起因是一个浙江老兵下来巡查时要我在铺板上坐端正,可我们时间一长 随便惯了,我更是对他的盛气凌人感到愤怒,故意和他作对,不听他的那一套。于是发生口角,那个浙江兵罚我脸冲墙站好,这下子惹火了我,非但不买他的账,更是和他大吵起来。那浙江兵是个兵油子,满口脏话,威胁说要下来揍我一顿,我回敬他一句,如果不下来揍我就不是人。结果双方对骂得热火朝天,新兵们纷纷跑过来帮腔,都想要好好揍我一顿。那时候我的火气很大,满口全是挑衅的话,把他们气得乱跳脚。后来还是那个当班长的安徽兵来劝。我说了一大通理由表明那个浙江兵如何不懂道理,班长只说了一句,他们都比你岁数小,你是受过教育的人。其实班长的岁数也比我小,想想他这话也有道理,气也就消下去了。
那帮当兵的固然没下来揍我,但那天晚上看守所的所长还是来教训了我一顿。所长讲话的口气显然没把我当正常人对待,口口声声的意思是说我们是待罪之身,应当老老实实服从管理。结果我的火头又窜上来,问所长是不是国民党反攻大陆成功了,怎么当兵的满口脏话,像土匪一样。这话惹恼了所长,声色俱厉地警告我说明天找我谈话。我想这下坏了,明天所长一定叫几个恨我的当兵的把我痛打一顿。没想到第二天所长把我提到审讯室和颜悦色地教育起来。先是教育我不该说“国民党”那些话,然后又问了我的一些个人情况,毫无要惩罚的意思。我也见好就收,表示昨天在气头上,有些话说得不恰当。临结束时所长还问生活上有哪些困难,我要求洗热水澡,增加放风时间,并且要求晒晒被子。所长表示前两条是有规定的,晒晒被子完全可以。把我送回号房后,立即就让值班的士兵帮我们晒被子。这一条可算是我斗争一场的结果,既不丢面子,又得些实惠。一直到被转走,我在西善桥都过得很安稳。
南京军区政治部看守所是部队的地盘,外人轻易不知,但军队里却经常有人来参观视察。有一次军区政治部兰主任来视察,这个少将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看守所上上下下准备得很充分,一再叮嘱我们兰主任来的那天要标标准准坐在铺板上,不能乱走动。我们也想见识见识这位兰少将,就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等。谁知道整整坐了一个上午也没见到兰主任。原来他根本就没上来看号房,只在楼上的监控室简单看了一下就走了。这位兰主任后来升了官,当上了南京军区的副政委。我从兰主任的视察上看出点问题。其实到监狱浮光掠影地看一看根本不可能了解监狱里的情况,这一出根本就是做戏给参观者看的,我们只是道具罢了。
自从90年夏天和建民最后一次见面,我再也没见到过他。如今虽说近在咫尺,却是只闻其声,难见其人。和建民见上一面的念头一直在我心头。我把这意思和大李说了,大李很理解我,每次出去干活回来都要向我描述一番他见到的建民和立夫的样子。可这并不能代替我的眼睛。有一天,机会突然来了。那是一天吃中饭的时候。看守所的规矩是当兵的先去吃饭,留一个人值班,他们吃完之后才用两个铝皮桶给我们送饭。那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本该留下来值班的士兵也跟着一块去吃饭了,而建民和我的号子的放风门又都没关上。我和大李出来转的时候,大李极力怂恿我用隔壁小杨的方法爬到墙上和建民见一面。我们并不知道有没有人在上面,只是根据关久了之后变得特别灵敏的听觉判断可能没人,于是我开始装作无意的样子叫“二号,二号”,建民正在放风池里,立即回喊“四号,四号”,我就要他爬上来,我这边也一荷身往墙上爬。可毕竟关久了,一点力气也没有,大李在下面使劲托我的身子才使我的双手抓牢了铁笼子上的铁条。从二号的墙上露出了建民的脸,我想他也和我一样吃力。建民的头脸让我吃惊,没想到半年多不见,建民的脸变得纸一样惨白,头也由于被剃光了,显得比以前小了一号,这与我以前见到的那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有了天壤之别。我的心里难过极了,我想建民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也一定和我有相同的感觉。由于这样的机会几个月来只有一次,我们赶紧把最重要的话说了出来。我告诉建民,女吴和那个保管材料的女学生出卖了他,让他了解这一情况,并且说了尚未进来的几个人的情况。建民对我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是说要坚持住,不会有什么事的,王丹也不过被判了四年,我们不会怎么重的。由于怕被发现,我和建民只说了几句话就从墙上下来了,最后说了几句要对方保重的安慰话。这是我在看守所里与建民唯一的一次见面,而且是以那种方式,实在让人感慨良多。其实那时的见面也不在乎说些什么,毕竟,我们是为了同样的事才进来的,互相见上一面就已经达到目的了。至于建民说的王丹只判四年的话,当时我也深信不疑,要知道,王丹“六四”后排在通缉名单的第一位,他只判四年,估计我们也不会重,我更是认为自己可能会被放掉,抓进来只不过为了教训教训我,让我吃点苦头。这也正是我在西善桥看守所敢于大闹一通的原因。后来的事实表明,当时我的想法有多幼稚。
五月的一天,吃完早饭没多久,就听到开门的声音。看守所的门是轻易不开的,一般开门都是提审。我和大李都是久不见动静的人,所以很注意地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出点情况来。但那天的开门声很怪,好像是这边开一个门,那边开一个门,究竟是干什么,谁也闹不清。上午值班的是“大光头”小董,尽管他与我们的关系不错,但越是关系好,越不好意思让人家为难,所以我们一直没向他打听,小董也一反常态,在巡视过道上来来回回地走动。根据以前的经验,值班的士兵这样做肯定是有什么事了。又过了好长时间,那边的动静没有了。这时小董走到我们的窗前对我说,你们要走了。这话让我怔住了,不知道要去哪里。我赶紧问大李有什么事需要我出去之后帮他办。大李似乎要比我清醒,并不认为会放了我们,只说没什么事。这和以前我和大李互相关照的话可不一样。我们俩已商量多次了,如果谁先出去的话,一定去对方家里看看。还没等我想完,号房的门被打开了,“死了爹”进来让我收拾行李,问我在储藏室有什么东西。储藏室在七号,堆放看守所认为我们不需要的东西,我的一双棉鞋和被收缴的物品都在那里。我一边准备行李,一边在想今天会发生怎样的事,慌忙之中把储藏室里的那双棉鞋忘记了。行李用床单一包就可以拎走,里面的东西不少。全部收拾好之后我就被带出了四号囚室,是怎样和大李道别的都忘记了。我还是从被送进来的那个门走出去的,走过预审室和军事法庭的时候我多看了几眼,感觉告诉我,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到这地方来了。出了军事法庭的大门,远远看到值班室门前站着几个人,其中有看守所的所长和主管看守所日常事务的刘干事。再走近几步,看见建民蹲在大门口,穿着一套海军蓝的军装。建民以前当过兵,是海军。我被领进值班室,刘干事把我进来时被收缴的东西交还给我并让我清点一下,没有少东西就签个字。手续办完,所长把一袋白糖递给我,并且向我说明这是准备用来强迫我进食用的,后来我停止绝食,没用上。我被送进来的时候身上有些钱,饭盆和白糖都是用我的钱买的。所长把剩余的钱找给我,并对我说以后有机会来玩。我以为这是暗示我将被释放,心里很高兴,和所长客气了几句,感谢他这段时间的照顾。话说完了,我被交给一个四十来岁从未见过面的人,并被戴上手铐。这是副老式的黄铜铐,与安全局用的不同。我也不知道那铐我的人是谁,铐完了就站在自己的行李旁边等着。
又过了一会,看见立夫被带出来,也是一个大包袱,像出门逃荒的人。立夫还拿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盆,没想到他竟一直享用着这东西。在牢房里,外面日常生活很平常的东西都被认为是很奢侈的,像手纸,肥皂,脸盆这些,根本就是生活必需品,但在牢里却不一定能用上。所以在关了一段时间的人眼里,这些都是好东西,这感觉是常人不会有的。立夫也照例进去办了手续,可我看见所长并没有和他讲话。我又以为这是我比他们两人问题要轻的明证。立夫办完手续后也被戴上手铐,经过我身边时我们用眼神相互打了招呼。立夫的个子不高,关了半年,像是更矮了,只显得脸上的那副眼镜很突出。来办交接的人和看守所的人打完招呼后把我们带出了看守所的大门,门口依旧有一个目不斜视的哨兵,荷枪实弹。大门前停着一辆微型面包车,挂着警灯。我们三人的行李都很大,往车里塞了好一阵才把我们放进去。建民被安排在座位上,我和立夫只能趴在行李上,车后面的门都没能关上。司机的脾气很大,警告我们要自觉,他就是在看守所给我戴手铐的那位。车的前座上坐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穿西装的小伙子,口气比较缓和,告诉我和立夫不要讲话。建民和我们之间隔着行李,孤单地坐在座位上。
小面包一路开出了看守所外的军营大门,七拐八弯上了大道。别了,鬼使神差般关了四个多月的地方,可能今生今世都不会有机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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