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5日星期二

张贤亮:我是很生猛的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徐梅 实习记者唐跃 发自北京
2009-03-02 10: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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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谁都可以说了,谁都可以骂了,谁都可以上网了,还要你小说家代言什么?这年头,现实比小说精彩离奇得多,现在最好看的不是小说,是新闻
73岁的张贤亮仰倒在酒店咖啡厅的沙发上,哈哈大笑,他在讲述自己的新作,得意非凡。
近10年来,他几乎没有发表小说,更多精力放在宁夏银川镇北堡西部影城的经营打理上,素有“中国作家首富”之称的他,总资产已经超过两亿。
新作名为《壹亿陆》,刊发在《收获》杂志2009年第1期上。捡破烂的王草根、站街女“二百五”、没有性别意识的优异人种“一亿六”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张贤亮以四川方言写就这个故事,“畅快淋漓,充分体会到创作的快感,人物自己跳出来说话了”。
“还是在写《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绿化树》的时候有过这样的感受,多少年没这样了。”
在《收获》发表时,几处关于男性生殖器的乡野称呼被编辑用“身子”替换了,他正为此有些小郁闷,没料到,甫一发表又有记者打电话给他,称读者反映小说情节荒诞、文字低俗。
“哪里低俗了?我一个性描写都没有!”他很是气愤,认为记者假扮了读者和文学评论家,设置议题,左右民意,“出版社现在连书都不敢出了。”
他坚定地拥护自己的作品,毫不留情地夸赞自己的才华,来北京参加会议,老朋友安慰他,“贤亮,小说还是挺生动的,一部分人在骂而已。”他一摆手,“我才不在乎呢,所有人都骂才好呢!”
我一贯无厘头
人物周刊:这部小说看来你是非常自得、非常喜欢的。
张贤亮:我很自得。第一,我从去年9月14号开始写,11月14号写完,两个月写出了别人三四个月甚至半年、一年才能写出的东西来,充分证明我有旺盛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第二,酣畅淋漓。所有的人物都没有原型,都是自己蹦出来的。
那时我好像得了癔症,后来编辑说你不能再写了,超过20万字杂志没法登了。我还是收着写的。真放开了,四五十万字打不住,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在我面前展开了,人物自己要跳出来说话。
人物周刊:你对写作环境有要求吗?
张贤亮:就在书房,周围的环境都无所谓,我还要管理我的影城呢,玩着就写了。抽丝剥茧,一气呵成。
人物周刊:想到发表后会引发争议吗?
张贤亮:没有纷争,就是媒体在那儿炒,记者代替了读者和文学评论家。第一篇采访,那个记者就定了调子,说很好看,直面现实,但写得很低俗。什么叫低俗?
小说是《收获》的编辑约的,我答应了很久都没有动笔。一直到去年9月初,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科普类的,说人类现在最严重的不是金融风暴,而是男性精子的减少。我觉得很有趣啊,就抓住这个写。一开始想以一个荒诞的形式写个短篇,一写就收不住了,达到一个极度亢奋的状态。我原来写的小说和现实关系还不是很大,这个小说呢,现实中的东西都涌到我的脑子里来了。你别看我现在人五人六的,我很关心我们的底层。我就从中国最底层的开始写,中国混在最底层的男人无非就去拾破烂,女人无非就去当小姐。我就选一个拾破烂的,选一个当小姐的。
人物周刊:你对他们的生活了解么?
张贤亮:这还需要了解?!如果说一个作家光靠原型和生活写作的话,这个作家没出息。生活毕竟有局限。作家是艺术家,艺术就是靠想象,靠艺术的创造。
人物周刊:你觉得自己想都能想到他们是如何生活的?
张贤亮:有时道听途说,但只言片语就能启发你很多。
人物周刊:写得特别快活是因为能把这么多年见到的光怪陆离的现象都打包进去?
张贤亮:对,打包这个词用得非常好。写到中间我觉得太荒诞了,自己也吓到了。所以用作者身份跳出来说,“郑重其事地异想天开,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之一。”我想告诉读者,不要以为我胡编乱造,我们处在历史巨变的时代,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
人物周刊:写这句话鼓励自己继续荒诞?
张贤亮:(哈哈哈)对,继续荒诞下去。这下就牵扯到低俗了。我要写拾破烂的,我要写小姐,而且这小姐还不是高级大酒店的小姐,是站街女,10块钱一碗面就跟人走的那种。他们都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就需要说些粗话。拾破烂的王草根他一天学没上过,但是后来成了大款,财大气粗,仍然满口脏话。这种人我倒是接触过的。你别看他有几个亿的资产,越是这种财大气粗的人,越是满口脏话,他根本不在乎。我从艺术形象上要鲜明生动才让他们满嘴脏话,这下子就被说成低俗了。
《收获》发表的时候把一些粗口置换成文明的词了,他妈的,这一换就不是那个人物了,就像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非要耳朵上别一根圆珠笔标示文明进步。
我能看出来有好几个编辑在动手,前面放过了,后面不放过,比如“鸡巴”这个词,前面保留着,后面给改了。
人物周刊:你虽然70多岁了,但下笔比很多同龄人甚至晚辈都要勇猛。
张贤亮:我是很生猛的。要么不写,要写就遵循我的艺术规律。《收获》把“鸡巴”改成“身子”,这是编辑的文雅语言,不是底层小姐的语言,把人物形象削弱了。
其实我就是借着这样一个生动的故事展开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给底层人以希望,进城拾破烂的和当小姐的最后都过上好日子了,都在改革开放中成了成功人士。当然,他们有一些不正当手段,但改革开放初期那就是无规则游戏嘛,原罪不是哪一个个人的。
人物周刊 :作品表面荒诞,内里是严肃的?
张贤亮:非常现实,是荒诞现实主义。我的小说全部都是黑色幽默。有评论说这个小说让读者“大跌眼镜”,说不是期待的张贤亮。他们期待什么呢?中国第一个无厘头电影是我写的,《异想天开》,珠江电影制片厂拍的;黄建新的《黑炮事件》也是根据我的小说《浪漫的黑炮》改编的。
荒诞是我的风格,我一贯无厘头。不是期待中的张贤亮?期待我老写《绿化树》?我老写《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老写“文革”老写“反右”?我就爱剑走偏锋。
人物周刊:照这样说,要是年轻几十岁,你比韩寒还牛?
张贤亮:牛多了!我写的这些东西80年代的人写不出来,他没这种深度。现在的作家都退到哪里去了?要不写历史,要不就是写个人的内心感受、个人生活的遭遇。我借一个荒诞形式一下铺开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他们写得出来么?他有这么广阔的视野么?有对社会这么敏锐的感知力么?
人物周刊:你夸起自己来是这么不留情面。
张贤亮 :当然,我天生异禀,肯定不留情面。

这年头新闻比小说好看多了
人物周刊: 你看了余华的《兄弟》没有?他推出下集的时候,也有很多人批评,说作者似乎根本不了解他的人物的生活。
张贤亮:没有,多少年来中国作家的作品我都不看。你不要拿我的作品和别人的类比,恐怕没有可比性。
人物周刊:韩寒、郭敬明这些年轻作家的东西,你看吗?
张贤亮:没有,我都没看。
人物周刊:作为作协领导一点不关心他们?
张贤亮:我领导谁啊,我才不领导他们呢,我就领导我一群狗。我有100多只狗,都是世界名犬。写作就是玩。我在现实生活中不自由,经商不自由,一会工商来找我,一会税务来找我,一会卫生来找我,一会环保来找我,烦不烦啊。我就写小说,找快乐。小说里的人物,我让他哭他就哭,让他笑他就笑,让他恋爱就恋爱……我干什么都是玩,我办影城也是玩,影城就是我玩起来的,财富就是玩出来的。
人物周刊:你有个观点,说这个年代作家也好文学也好,靠边站是很自然的。
张贤亮:是很自然的。已经正常化了嘛!再不会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了。那个年代的报纸啊杂志啊都是党的喉舌,就小说领导不看,是个盲肠。结果说出了人们想说不敢说,想说又说不好的话,小说家变成了时代的代言人。后来谁都可以说了,谁都可以骂了,谁都可以上网了,还要你小说家代言什么?这年头,现实比小说精彩离奇得多,现在最好看的不是小说,是新闻。
人物周刊:你还说写作就该是个业余差事。
张贤亮:就应该是业余的。业余就够了,不要把写作太当个事儿。
人物周刊:这又要得罪很多人。
张贤亮:我老得罪人,得罪的多了。今天中午吃饭时还有人说网上很多人骂我,安慰我说一部分人骂我没关系。我说全部人骂我都没有关系,何况一部分人骂我。
人物周刊:文学不那么重要的年代,你给作家什么建议呢?
张贤亮:不建议,他们爱怎么办怎么办。
人物周刊:你自己呢?怎么看你的写作?
张贤亮:我写作找快乐,找快感。(哈哈哈哈哈)写到一个好句子,和一次成功的性交有同样的快感。你写下来,这是警句。
人物周刊:你现在还有性生活么?
张贤亮:当然有了。你写嘛,这个我不怕,不牵扯政治。
我充其量是个丐帮首领
人物周刊:在这个小说出来之前,网上已经有很多人在骂你了。
张贤亮:我不在乎,我也不管。我招人骂有两点。一个是首富,首富和罪犯只有一步之遥,最招人恨的;第二个,我是彻底否定“文革”,一直给改革开放唱赞歌,这使很多在改革开放中没受益的人嫉恨。
网上有人说我的“右派”身份是假的,还有人建议枪毙我,不仅枪毙我,还要枪毙我的狗。现在又说我小说低俗,我才不管他,我无所谓。
人物周刊:你当首富当得很快乐。
张贤亮:我也没法辟谣吧,不能说我不是首富,谁谁谁才是首富。记者不就看到我开了宝马7么,当时中国作家的确也没人开,就我一个人。我只能说中国作家本身就是一个清贫的群体,说我是中国作家中的首富,充其量不过是个丐帮首领。
人物周刊:无论写作还是经商你都非常有成就,你觉得自己是能耐特别大的人吗?
张贤亮:你不要降低别人,包括你自己,一个人在母体里就是全能的。我能干是因为我劳改了22年,我什么都干啊,有什么我就干什么。
人物周刊:当时办影城你心里有谱么?
张贤亮 :没谱啊,哪里有谱,赶鸭子上架了。办三产,单位没钱,我是宁夏文联主席嘛,就傻乎乎把自己的外汇存折拿到银行抵押了。没想到第二年,中央下了文件又要剥离,影城就剥离到我名下了,我被迫当了民营企业家。
人物周刊:但你经营影城的思路很清晰啊。
张贤亮:这个我不谦虚,文化是第二生产力,我靠的就是我的文化远见。我从来就不把镇北堡叫影视城,我早看出来了,影视城没前途。上世纪90年代初美国大片《侏罗纪公园》引进,我一看就预想到了未来的大片不是拍出来的,是电脑做出来的,没有一个影视城可以承担《侏罗纪公园》这样的拍摄任务。
镇北堡开始是接待剧组,跟大多数影视城差不多,逐渐转型,现在是“中国北方古代小城镇”的缩影,只要是想要古代的、北方的,就可以进入镇北堡西部影城。
人物周刊:很多人受了命运的打压会变得胆小谨慎,为什么你却这么活蹦乱跳?
张贤亮:异禀啊,天生异禀,越来越胆大。其实我劳改那会儿就不是安分守己的,在劳改队吃不饱我就跑。结果发现外面还不如劳改队,又回去了,是自愿回去的,所以没给我加刑。我是天生的乐观。如果我不是天生的乐观,22年前我就死了。
人物周刊:你的旧作,大多写特殊环境下的人性,常常都是苦难中的美好。除了天生的乐观之外,还有些支撑吧?
张贤亮:我觉得上帝对我不薄。我时刻有一颗感恩的心,要做好事。我觉得世界很美好,尽管它有丑恶的一面。我遭了些罪,但是后半辈子全还回来了。财富不是我所追求的,是偶然得到的。我的西部影城能提供300多个就业岗位,很多人靠我吃饭,我的快感在这儿。
人物周刊:你对日常生活有高要求么?
张贤亮:我绝对讲究生活品质,全身上下都是名牌。我这条裤子,是别摸我的(BMW谐音),鞋子是都彭的,表是瑞士一个品牌,中国还没有,连袜子都是英国的牌子货。
人物周刊:要把以前受过的苦都补回来?
张贤亮:不不不,我只是追求快乐,一切东西到我这儿都成快乐。贵贱其实都不是问题,渴了,花一块钱在大街上买瓶矿泉水喝,那一块钱也能带给我很大的快乐。这个你们没有前后对比,很难体会到。
人物周刊:是很难,没有你的年龄和经历,也没有一堆钱堆在那里。
张贤亮:还有个好身体,这点很重要。没有好身体就没法享受。我40岁还是童男子,劳改了22年,身体底子很好。
人物周刊:你博客里说“每一个知识分子内心深处都是很悲凉的”,说自己在悲凉的时候就会听《二泉映月》。
张贤亮:那是无病呻吟,作出一种悲凉状,作出一种孤独状。每天你都要找出一些伤心事,来调剂一下自己。每天都快乐受得了么?成他妈圣诞老人了。你再记下警句:想找伤心事和想找快乐事一样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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