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9日星期六

[文报论坛] 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

作者 龐德
那天傍晚,和四歲的小男孩在海邊散步。

文化中心旁面海的那一排建築物,高高低低的看不出是什麼年代應有的設計。經過一家飯店,小孩大叫:「那個門快垮了耶」原來,他指的是飯店隔壁那一棟老舊的日式房子,前院的大門傾斜得厲害,看來已有相當年歲了。

「天啊!這屋子我來過」突然閃過這樣的念頭… 我們站在大門外往裡望: 找了半天,門上沒有鈴,喊了半天也沒人回應……,門上那鬆動簡陋的鉤子.只是意思地掛在那兒: 索性推了門就進去了。

「這是誰家啊?」小孩「是……我一個朋友…。」我答。多年以前的朋友.好久沒有音訊了。院子裡,停放在大榕樹下的那一輛單車,我認識。某一個夏天.它的主人曾經牽著它在鄉下的玉里車站等我。

十六歲那一年的暑假快結束時,收到死黨阿斐寄來的信,內容只短短的一句話﹁速來,有一個人想見妳!「阿斐的家,據她說是鎮上最大的一家飯店,也是全鎮最明顯的地標,僅距車站約莫五分鍾路程,絕不讓人有任何迷路的藉口。收信的隔天,我搭了火車來到玉里。走出車站,放眼望去,就這麼一條簡單的大路和零落的商家。正想,就直接去她
家,給她一個驚喜。跟前出現一個大男生.牽著一輛剛上漆的腳踏車,喚我的名字。「我是阿德,阿斐的哥哥: 她要我來接妳「他戴了一頂怪怪的大草帽,讓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他在笑,有一種好像等待了許久終於如願的滿足。「妳一定覺得很奇怪,我怎麼知道妳今天一定會來,對不對.?」始終帶著笑。

也不明白,他為什麼把「我們」說成了「我」,刻意把阿斐與我的關係巧妙的拋開,像是他和我認識好久,擺明了我的造訪全然只是為了見他!他熟練地將腳踏車轉了方向,拍拍座墊,將車把挪向我說;「來,上車吧!」正當我一屁股準備坐上後座時,他又笑了:「阿斐沒跟妳說嗎? 我是個瞎子,不會騎車……,單車是牽來讓妳騎的。」

一時之間,我的後腦門兒像挨了重重的一棒,除了不自主的「嗅」一聲,什麼也吐不出來。沒有人在說自己是一個「瞎子」時,是用那一種「喔!我只是暫時閉上眼睛」的口氣。

我不安的情緒裡有無法置信的好奇:假設他只是強裝出來的瀟灑,或者他根本在拿我尋開心……。(天知道!後來,我是真的多麼希望那只是一句玩笑呀!)事後,當然是我騎著單車,載阿德回他的家。原來他在車站守著每一班從花蓮開來的火車,已經等我一整天了。「你剛才……,怎麼知道是我?」我小心翼翼避開有關他眼睛看不見的事實。

「妳沒注意到我旁邊站了一個小男孩嗎? 他是我外甥…….是我的眼睛,任務完成他就跑了。這個地方很小,所有認識我的人都會叫我,除了陌生人……,而且,我們都看過妳和阿斐的合照……。」說完便又開懷的大笑,像是指自己一個眼盲的人,如何看照片這檔事兒有多荒謬。

阿德比我大三歲,在他四歲那一年得了什麼怪病,連著發幾天高燒,之後眼睛就再也看不見了。他一樣讀書、一樣學寫字:只是用指頭被帶著一筆一劃地在桌上描繪,書上的東西都是由旁人﹁讀﹂給他聽的,家人和他自己都花了不少功夫,學習做一個「正常人」,經歷不少艱辛的歲月。他和別的孩子一樣進學校,功課始終名列前茅。

一直到國二上學期,因為所有的同學都忙著準備高中聯考抽不出時問陪他讀書,他的眼睛顯然也無法單獨應付繁忙的課業,只得要求休學在家自修一途。這對他來說,不啻為一項極其痛苦的選擇,讓他深刻明白大自然「物競天擇」的結果,而他面臨的結果就是這樣的下場。「也好.不用每一天浪費時間在到學校和返家的上…….我可以比你們多念一點書!」阿德在辦休學時,對班上同學做了如此的宣告。

當初誰也沒料到他會參加高中聯考,結果竟然進了花蓮高中。家人為他在學校附近租了一棟子,後來妺妹、弟弟都為了照顧他,提早在國中時期離開家鄉,到花蓮就學。和阿德回家,進了玉里所謂「\最大的飯店」記憶中,當時的房間數充其量也不過二十來間。

當然,飯店裡最大的日式房間,預留給了我。 「很好玩嗎?如果每天住不一樣的房間!.」阿德站在房門邊,對我說了心裡正想脫囗而出的話。太累,我想我是在榻榻米上睡著了。醒來時才發現身上有一層薄薄的棉布單子,我猜想得到是誰為我蓋的。阿斐一直末出現,據說是陪她媽媽到花蓮去看病,我們倆人正巧錯身而過。

夜晚,我和阿德兩人在旅店後面的廣場上,對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吹風。至今,我仍然記得他遙望天空那一個景象,當時我的確定感覺他的眼睛在盯看著遙遠的天際。

印象裡,他的動作和行為完全沒有其他盲人的笨拙和遲疑。或者,那是我的幻覺嗎? 阿德是用他所有的感官天線,他全身撐開來的每一個毛細孔,接近星星接近月亮。「妳空手騎車的功夫,練得怎樣?」他淡淡的問。

顯然,他知道我暑假裡,做了些什麼。「妳一定要原諒我。妳每天寫給阿斐的信,我都要求她念給我聽……。瞎子空下來的時間太多……,聽著聽著習慣了,我每天都期望收到妳的信……:」我想,當時我是有那麼一點生氣的。和阿斐每天通信的內容,說了太多生活中所發生的大小事情,我的情緒我的感覺,我的過去和未來,還有我心中一些不太願意提及的私密和奇想。她怎麼可以告訴別人,而那別人竟是跟前一這一個我不知該如何發脾氣的對象。

「……妳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真的生氣了?嘿! 我們做個交換好不好,我真的很想跟妳分享。」他把挾在腋下的一本集子,遞給了我。那裡頭是一頁頁的詩篇,用鉛筆「畫」出來的,其中穿插著文字和一些零落的圖畫……。

我翻著翻著,淚水不禁滾落了下來。那一本集子,不都是應就著我的信件內容所做的答覆嗎?是呀,他一字一宇寫給我的信,上頭有簡單的素描(說是素描,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難道在他瞎了的雙眼外、心頭還開了另一個靈魂之窗嗎) 。不知為何,身體了一個寒顫,我越發覺得不可思議,對於面前這個人開始有一些莫名的慌。

「讀妳的信和給妳信,是我這一個暑假裡一天最重要的事!.它帶我希望……。」他的言語乾淨簡潔,依舊沒有什麼起伏。倒是我,只能以一雙淚眼,靜靜地望著他.在如此的夜空下,因為月光,如果他看得見,我將無法逃避與掩藏。當時心頭那一陣難以壓制隱隱作痛,使我剎那間終於明白面對的人和我之間的差異,也才真正了解他雙眼根本無法看見我的悲涼。

「這是我的秘密!很多人都以為瞎子看不見!可是,有很多事都不一定有道理。在我身上發生發生許多事……。」那聲音讓人無奈。「妳覺得人生最美麗的事情是什麼?」

他問。我仍沒作聲。「大部分的人都認為得不到的東西最美麗…。我和別的瞎子一樣.抱著一種希望……,希望看得見……。妳相信奇蹟嗎?」

他伸手示意,要我向他的身體靠近,緊緊抓住我的雙手:「妳看,仔細看我的眼睛!」我不自主的抽回雙手,也許是害怕什什麼事發生吧「不要怕.我只足想請妳幫我一個忙。幫我看看我的眼睛……。我想聽妳的描述,告訴我它長什麼樣子,和妳的眼睛有什麼不一樣? 」

我依稀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和感覺到他沉潛又認真的呼吸。他難道不知道這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嗎?我在決定說與不說之間,來回擺盪著。心想,老天在交代我什麼樣的功課呢?「……有兩顆星星……,一顆在東邊,一顆在西邊……。它發光,自己看不見,卻可以指引別人的方向……。」

我哽咽地,別過頭去。那一夜,是我這一生中經歷過最冷的夏天。之後,我們都沒再說什麼話。隔天一早,阿德的老阿媽來叫我起床,準備了一鍋白粥還有—桌的甜菜和一大碗用來拌粥的黃砂糖。這一定又是阿德交代的。阿媽說阿德一大早就到家裡的菜園去了,她用台語和我溝通了半天,終於明白他要我逕自去找他。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定義「菜園」的,至少他家的菜園有我們學校面積的兩倍大,說得正確一點,它根本就是一塊「田」。這偌大的地方、分了好幾區,有些地上作物我認識.艷陽下,在一排排高出我的玉米叢中,可以隱約聽見風的聲音.我喊他的名字,許久,他才回應。他把頭上那一頂草帽交給我戴上,溫柔地說;「要到晚上才會知道,太陽光有多毒……。走、我帶妳去看我的實驗品!.」說著,便拉著我的手,在田間穿梭。他喃喃自語,像在數數兒給我聽。

這一塊田地是他的遊樂場,他移步的方式透露出他對這地方熟悉程度.他邊走邊觸摸著一旁我不認識的植物,有一種得意的味兒:「妳現在看到的,是我花整整兩年多的時問才有的成績。有沒有聽過﹁瞎子種樹的故事,我比較厲害,種了一片田。」

他笑的樣子好迷人。我不得不承認,之所以肆無忌憚地盯看他,的確是因為仗著他看不見我的綠故。當時.心裡興起一種罪惡感。臉紅,因為突然閃過想親吻他的念頭!

阿德和別的盲人不一樣。他的舉止和與人交流時的「眼神」,全然無法讓人置信他是一個盲人。聽說,他很小的時候.就和家人玩「眼睛遊戲」:他的喜怒哀樂,他的舉手投足,他面部抽動神經的方式、看人的角度和嘴角牽動的樣子與正常人一樣,這些完全是玩出來的結果。

原來,他一再從反覆的練習中,被告知什麼才是正常人的動作和表情。「如果不是蟬叫和蛙鳴,夏天的夜晚,比冬天還要寧靜。夜晚,我一人在田裡有時一逛就逛上好幾個小時……,反正白天、黑夜對我來講都一樣,這可能是老天爺送給瞎子最好的禮物……。」

大部分的人都怕黑,主要是因為心裡產生的恐懼吧.他隨手摘了一片葉子.用指間輕觸了幾下,又將葉子湊近鼻子聞了聞,交到我手心裡:「把它夾在書裡,好嗎?讀詩的時候,在心裡默念大聲一點,我聽得見……。」他和我一樣,都愛詩。他在詩的世界裡,永遠都有不受俗世牽絆的自由想望。

一直到必須分開的最後一刻,我們在田地的邊界道別,我趕搭最末一班回花蓮的火車,堅持不要他送。開學以後,阿斐和我之間雖然和往昔一樣沒什麼改變,但我們都極有默契地不提阿德的事,好像那一個夏天從未發生過。高中畢業,我們彼此也斷了消息.七年後,意外在街上遇見阿斐,她告訴我阿德正在台北巿區的某一個地方教書。

當天晚上我沒有事先給電話,就直接去找阿德。初秋的夜,看他從宿舍走出時斜垮垮的身影,和他多年前那一個夏天第一次在車站等我的樣子已無法做聯想了。他好瘦,臉上掛了一副深色的眼鏡。不知怎麼著,我的內心有一種極冷的悲傷.一時間眼眶熱了起來。(為什麼難過? 因為他「盲人」的扮像嗎?一直到今天,我都無法解釋當時的心情和想法,也許我從未接受他是盲人的事實,我的骨子裡其實是恨他的看不見…他還是那一貫迷人又燦爛的笑容,沒有一絲一毫離別後的陌生。

「這是奇蹟嗎?我猜到妳今天一定會來……,但又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用手抵了抵他那厚重的黑色鏡框,他頑皮的說:「我的樣子,很唬人.對不對? 」「嗯! 」像」匪諜! 」我故作輕鬆地回答。阿德總是不讓人對他有產生同情的任何機會,那是他宿命後的看開一切,他總是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在大樹下站了一個多鐘頭,我們雖然只是簡單地聊了幾句,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在聽風吹動的聲音。但那就夠了。

因為我們的心中其賓都早已沉澱了太多的東西,太多的回憶。臨行前,他要求再觸摸我的臉龐,若有所思地說道:「妳瘦了……。也長大了……。」語畢,兩人都放聲大笑了起來,往日那一種熟悉和親密感又再次浮現出我的腦海。「什麼時候,陪我回花蓮」「應該很快吧! 」我喃喃自語,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他緊緊握著我的手,不想放。那一回,我在黑夜裡離開他,沒有道再見。

而這一次…沿著院子往這棟古老的房子的後院走去,那一面由幾扇大窗撐起的木牆,仍然是孩提時候常看到的那一種毛玻璃,其中有幾片已缺了角,幾乎要掉下來的樣子。透過玻璃窗,我看到幾件用衣架吊掛在樑上的白色汗衫,突然有股衝動……,我猜想,那是他的吧!

他什麼時候搬回花蓮的呢?試著朝屋內叫了幾聲;「有人在嗎? 」我靜靜地將臉頰貼在玻璃窗上.只想感覺一下他的存在!「沒有人呦! 」小孩探頭探腦像在找什麼。我在背包裡翻了半天,沒有筆。於是用我唯一的唇膏,在毛玻璃上畫了一個圈圈,想留下一個印記吧。「天黑了,妳的朋友看不見喔! 」小孩嘟著嘴,煞有其事的樣子。「沒關係,他不用點燈也看得見。」「妳的朋友去哪裡? 要不要找他玩? 」 小孩又「太晚了。下一次,我們再來找他去海邊散步,好嗎? 」牽著小孩的手離開那棟房子.韋爾瓦第「四季」裡的夏之樂音,同時在我耳邊響起。

四季-春-韋瓦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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